长调自以周、柳、苏、辛为最工。美成《浪淘沙慢》二词①,精壮顿挫,已开北曲②之先声。若屯田之《八声甘州》③,玉局之《水调歌头·中秋寄子由》④,则伫兴之作,格高千古,不能以常词论也。
①美成《浪淘沙慢》二词:即北宋词人周邦彦《浪淘沙慢》。其一:“晓阴重,霜凋岸草,雾隐城堞。南陌脂车待发,东门帐饮乍阕。正拂面、垂扬堪揽结。掩红泪、玉手亲折。念汉浦离鸿去何许,经时信音绝。情切。望中地远天阔。向露冷风清、无人处,耿耿寒漏咽。嗟万事难忘,唯是轻别。翠尊未竭。凭断云、留取西楼残月。罗带光销纹衾叠。连环解、旧香顿歇。怨歌永、琼壶敲尽缺。恨春去、不与人期,弄夜色、空馀满地梨花雪。”又阕:“万叶战,秋声露结,雁度沙碛。细草和烟尚绿,遥山向晚更碧。见隐隐、云边新月白。映落照、帘幕千家,听数声、何处倚楼笛。装点尽秋色。脉脉。旅情暗自消释。念珠玉、临水犹悲感,何况天涯客。忆少年歌酒,当时踪迹。岁华易老,衣带宽、懊恼心肠终窄。飞散后、风流人阻。兰桥约、怅恨路隔。马蹄过、犹嘶旧巷陌。叹往事、一一堪伤,旷望极。凝思又把阑干拍。”
②北曲:即元杂剧及散曲的合称,因其主要流行在北方大都(今北京)一带,故称“北曲”,以与同时在南方温州一带流行的南戏相区别。
③屯田之《八声甘州》:即北宋词人柳永《八声甘州》:“对潇潇暮雨洒江天,一番洗清秋。渐霜风凄惨,关河冷落,残照当楼。是处红衰翠减,苒苒物华休。惟有长江水,无语东流。不忍登高临远,望故乡渺邈,归思难收。叹年来踪迹,何事苦淹留。想佳人、妆楼颐望,误几回、天际识归舟。争知我、倚阑干处、正恁凝愁。”
④玉局之《水调歌头·中秋寄子由》:即北宋词人苏轼《水调歌头·丙辰中秋,欢饮达旦,大醉,作此篇,兼怀子由》:“明月几时有,把酒问青天。不知天上宫阙,今夕是何年。我欲乘风归去,又恐琼楼玉宇,高处不胜寒。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间。转朱阁,低绮户,照无眠。不应有恨,何事长向别时圆。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。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”
长调自然以周邦彦、柳永、苏轼、辛弃疾最为精致。周邦彦《浪淘沙慢》二词,精壮顿挫,已经开创了北曲的先声。至于柳永的《八声甘州》,苏轼的《水调歌头·中秋寄子由》,都是积蓄感情所作,格调高于千古以来作者,不能作为普通的词来评论。
此则言长调的两种基本形态:一种是精壮顿挫,类似元杂剧的结构方式;一种是伫兴而作,类似小令作法。前者乃长调创作的常态,而后者则堪称例外。
所谓“精壮顿挫”,主要是形容其词在情感表达上随着结构的起承转合而相应变化。元杂剧一般一本四折,其叙事正以起承转合为基本结构。长调在这方面既然与北曲相似,所以王国维认为可将长调中的这种情况视为北曲的先声。他所举的两首周邦彦的《浪淘沙慢》中的前一首写离别前的氛围、离别时的心态、离别后的回忆和此时的心情,其情感的转变确实在顿挫中具有明显的阶段性。
但也有一种长调,未必有这样精心的结构安排,而是具有伫兴而成的创作特点。王国维举了柳永的《八声甘州》和苏轼的《水调歌头》为例,认为像这样的作品虽然在体制上也属于长调,但实是用了小令的作法,所以与一般长调的精壮顿挫不同,而显现出格调高远、韵味深长的特点。值得注意的是:虽然柳永和苏轼的这类作品更为契合王国维的词体观念,但王国维其实也意识到这并非长调创作的常规模式,所以他说“不能以常词论也”。王国维对长调体制的部分认同,在这一则是比较明显的。